2022年4月29日，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金山桥街道的一栋居民自建房忽然下坐式垮塌，8层楼变成一片废墟，造成54人死亡、9人受伤。

1月8日，由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宣传部与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联合摄制的四集电视专题片《持续发力 纵深推进》播出第三集，详细披露了这起事故背后的腐败问题：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及有关部门存在集中治理部署迟缓简单应付、日常监管相互推诿回避矛盾、排查整治不认真走过场、对违法违规行为查处不力、房屋检测机构管理混乱、自建房规划建设源头失控等问题。

专题片指出，长时间以来，当地曾有过多次避免悲剧的机会，但就在在一级级的推诿扯皮、敷衍塞责、麻痹侥幸之中，数次化解风险的时机都被浪费。

“这不是天灾就是人祸。”湖南省长沙市纪委监委工作人员吕军说。

涉事的违规加建的自建房。央视截图

祸根：自建房违章加盖至8层楼，没有向任何部门报备办证

长沙“4·29”特别重大居民自建房倒塌事故发生后，国务院事故调查组进行调查的同时，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和湖南省纪委监委也同步开展追责问责审查调查工作。

调查发现，其实当地曾有过多次避免悲剧的机会。涉事房屋属于金坪社区盘树湾组，房主是当地居民吴奇生、吴治勇父子，他们先是在2012年盖起了5层楼房、局部6层，2018年又擅自加盖到8层、局部9层，楼高达26.3米，整个过程从没有向任何部门报备办证，设计施工找的都是没有专业资质的土师傅，导致房屋结构和建筑质量都存在严重隐患。

最不可思议的是，除了一楼是实心砖墙，二至五层全是承重性差很多的空斗墙，出问题可以说是早晚的事。当房主安全意识和基本常识极度缺失，监管就显得格外重要。然而，应有的监管却从未落实。

2016年以来，党中央国务院及湖南省委省政府曾先后6次部署开展专项行动，要求对违建房屋清查整治，切实维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然而这栋夺命建筑，竟然在历次行动中都成了漏网之鱼。

2016年-2018年：住建部、湖南省开展违建治理，望城区都被漏过

2016年，住建部部署开展城市建成区违建专项治理五年行动，当时望城撤县设区的时间不长，省住建厅和长沙市仍然把它视为县，没有纳入整治范围。

到了2018年，湖南省开展县城违建专项治理三年行动，这一次省住建厅和长沙市却又把望城当作区，再次排除在整治范围之外。望城区就这样成了两项行动都漏过的真空地带。

湖南省政府原副秘书长、曾任湖南省住建厅党组书记、厅长鹿山在镜头前自述：“作为住建厅管理上确实有失职，你不管它是县改区还是区改县，那只是在某一两次排查过程中出现可能差池的问题，但是多次排查也不应该有遗漏。”

央视截图。

除了住建，城管、规划部门对违法建设也从不同角度负有监管责任，但多个部门之间却不是形成合力，反而相互推诿。

湖南省政府原副省长、曾任长沙市市长陈文浩说，“长期以来我们对自建房从上到下都没有认真对待过。对住建部门、自然资源部门，各方面的相互推诿扯皮，我是有失管失察的责任，我心服口服。”

央视截图。

“在我任期之内应该不会出事”

望城区位于城乡结合部，居民自建房多、违法扩建加层的多，是由来已久的问题，如果要认真整治，势必要面对纠纷和阻力，要做大量艰苦的工作。一些干部并非不知道大量违法建筑存在安全隐患，却由于畏难，宁可选择性失明。

湖南省长沙市望城区原副区长周正茂正是抱着畏难的心态，他说：“这么多存量的这些有违建的房屋，实际上都是有安全隐患的，要解决它的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就心存侥幸，反正只要在我任期之内应该不会出事。”

央视截图。

城管6次巡查发现吴家违法施工，只是口头警告

负有监管责任的人不担当不作为，结果就是不仅历史遗留问题得不到解决，违法的自建房反而越来越多、越盖越高。吴氏父子也正是因为看到没人管，才敢于在2018年违法加盖，他们判断，只要躲着点儿城管就行了。

在吴家施工过程中，城管确实来过，也有过消除这一隐患的机会。调查发现，城管执法人员先后有6次巡查发现了吴家在违法施工，但大多只是口头警告，只有1次下达了《责令整改通知书》，要求立即停工并来中队约谈。然而，吴氏父子既没有去约谈，还继续偷偷施工。城管队员向队长冷经科汇报了相关情况，冷经科却没有当回事儿，转眼就忘在了脑后。

望城区城市管理和综合执法局金山桥中队原中队长冷经科说，“当时我自己确实应该是忘了这个事情，自己大意了，这点我承认，确实是我自己的失职。我这一辈子我想了一下，如果因为这件事情，我自己的灵魂这一辈子会受到深深的谴责。”

吴家的房子就这样在光天化日之下从5层加到了8层，本就脆弱的建筑更加不堪重负，悲剧的脚步开始提速。

望城区排查违建：一栋房屋也没排查，却三次瞎报数据

到了2020年，又一次发现问题的机会出现了。

当年，福建泉州和山西襄汾接连发生了两起自建房坍塌、导致重大伤亡的事故。2020年7月，住建部部署在全国开展为期一年的“两违清查”工作。然而，湖南省住建厅却到9月才转发该通知，长沙市次年1月才印发方案，望城区行动则更是拖沓迟缓，直到2021年6月25日才印发通知，离住建部通知要求的结束日期已经只剩几天了。

周正茂说，“确实（排查）任务量太大，难度也大，摸排上来后面整治，你到底整治得了吗？也可能有这种担忧，当时。所以说就上面提什么要求应付了事，以形式主义来应对上面交办的大事。”

望城区实际上一栋房屋也没排查，却上报了所谓排查数据。事故发生之后，调查组从数据中看出了问题。资料显示，望城区短时间内曾三次修改数据，6月29日先上报的是排查了217栋，仅6天后改成8.1668万栋，过了一个月又改成1.8238万栋，前后相差巨大。顺着这一发现追问下去，望城区弄虚作假、欲盖弥彰的详细过程暴露了出来。

据湖南省纪委监委调查，第一次上报的排查数据是200多栋，觉得这个数据太少了，然后就想着数据搞大一点，第二次直接把自建房登记的数据8万多栋又搞上去，后面发现8万多栋全部排查了好像也不太现实，因为只有这么短的时间，又改成1万8000多栋。

房屋安全检测：一人收钱，一人肉眼观测结果出合格结论

就这样，吴家的明显违建不仅没人来管，加盖后反倒租给了更多商户，楼里开起了餐饮店、私人影院、家庭旅馆。获得家庭旅馆经营资格需要经过房屋安全检测，一家名叫湘大工程检测有限公司的机构，为这栋问题房屋出具了鉴定报告，表示它“符合安全使用条件”。调查发现，这家极度不负责任的机构，是由长沙市公安局望城分局治安管理大队原副大队长刘万全推荐给辖区内有需要的房主团购的，这背后是刘万全收受了该公司的好处。

那次团购，湘大公司一天就给这个辖区20多栋房屋做了鉴定，没带任何专业设备，两个人一人收钱，一人肉眼观测，平均每家就待了十几分钟，出具的报告全都是合格。调查发现，湘大公司其实完全不具备鉴定能力，之所以获取了专业资质，也是因为湖南省市场监管局把关的公职人员收受了该公司的红包礼金，把关乎安全责任的资质评审变成了走过场。

社区排查隐患：请临时工走过场

时间进入事故发生前的最后一年，其实还曾有过机会在最后关头拆除这枚定时炸弹。

2021年6月19日，离长沙只有几百公里的郴州市汝城县发生一起民房垮塌事故，5人死亡、7人受伤，湖南省委省政府随即部署开展隐患大排查。但这场近在省内的事故，依然没有引起长沙市的重视。

湖南省长沙市原市长郑建新在镜头前说：“郴州已经是有塌房的了，我们觉得好像是人家隔壁，是人家的事，把别人的事故当故事在听，没有从心里面（警觉），总是认为不会是我们这儿，我们这儿都搞得挺好，一问局长都说是挺好的，我们的房子都好。”

对这次排查要求，不论是长沙市还是望城区，都是以开会、发文取代实际工作，望城区把排查任务推给了街道，街道又把任务推给了社区。而社区就以120元一天请了两个没有任何这方面专业知识的人，对这个涉事房屋在内的40栋房屋，两天时间就排查完了。

这是历次专项整治中，唯一一次有人到吴家进行现场排查。但两名不懂专业的临时雇佣人员也只能是来做做样子。金山桥街道最终上报的数据称，辖区内房屋安全隐患为零。

最后的警讯：事发前墙面开裂，钢筋弯曲，房主不当回事

在一级级的推诿扯皮、敷衍塞责、麻痹侥幸之中，曾有过无数次化解风险的时机都被浪费，悲剧的脚步在人们浑然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门前。

事发当天上午10点多，这栋房子还在释放最后的警讯，有租户发现墙面开裂，钢筋弯曲，然而吴氏父子听到租户反映后，仍然认为买点钢材来加固一下就行了。当时针指向2022年4月29日12点24分，悲剧终于铸成。

致54人死亡，4名中管干部被予以追责问责

事故发生之后，仅一个月内，望城区就排查出加层扩建房屋7180栋，整个长沙市排查出的则达到4.4万栋。但在当时，对于明显失实的数据，省市区三级却都不经审核把关，就这样级级上报。

面对54条鲜活生命的逝去，没有人能禁得住良心的拷问。然而，事后再多的忏悔，都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

经党中央批准，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对负有领导责任的4名中管干部予以追责问责：对第二十届中央委员、重庆市委副书记、市长胡衡华（2013年12月至2016年11月担任长沙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市长，2017年7月至2020年10月担任长沙市委书记），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党组成员、原副主任陈文浩，湖南省委常委、长沙市委书记吴桂英，贵州省委常委、贵阳市委书记胡忠雄(2018年2月至2020年1月担任长沙市委副书记、代市长、市长)在这起倒塌事故中的失职失责问题进行了立案审查调查。胡衡华同志、陈文浩同志、吴桂英同志被给予党内警告处分，胡忠雄同志被给予政务记过处分。

此外，湖南省纪委监委对62名省管及以下干部进行追责问责，其中4人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移送司法机关；对此次事故负有责任的20个单位被责令作出书面检查并切实整改。房主吴治勇及房屋设计施工人员、检测公司相关人员等14人，也都将被追究相应法律责任。

采写:南都记者 宋凌燕 发自北京